九月的皇城内,青黄色的梧桐叶在燥热的秋风中簌簌飘落。一大早上,承瑾手握扫帚将院内的枯树叶扫集在一处。
太上皇后宫里的掌事太监走来,见了她便道:“姜绣娘,娘娘请你过去一趟。是李大人来了,说有要事见你。”
她握着扫帚的手一顿。开封府尹李若水,进士出身,早期任太学博士、太常博士等中低级的官职,因出使金国时表现出的胆识,被赵桓擢升为尚书吏部侍郎兼权开封府尹,参与京城防务,近期他与赵桓接触较密切,寻常不会踏足后宫,更不会单独召见一个宫女。
龙德宫的暖阁里弥漫着檀香,李若水捧着个乌木匣子,见承瑾进来便起身:“姜小娘子可认得这个?”匣中铺着猩红绒布,放着枚巴掌大的铜印,印钮是只衔着灵芝的仙鹤。
承瑾指尖触到冰凉的印面,前些天被蝶贵人召去绣像,无意在桌案上瞧见的那枚铜印。
“李大人这是……”承瑾小心翼翼地
“这是先朝尚宫局的掌印,持有者可调动宫中所有女官。”太上皇后抿了一口菊花茶后说道。
“昨夜禁军营里搜出些东西。”李若水从袖中抽出张纸,“这是蝶贵人给金人的密信,上面除了后宫琐事,还记着龙德宫的侍卫换班时辰。”
纸上的字迹娟秀,承瑾盯着信里“太上皇后的咳疾已康复”那句,她的后背泛起一阵冷汗。
这话她只在给太上皇后煎药时随口提过,当时廊下侍立的,正是蝶儿宫里送过来的那个小宫女。
“蝶贵人称这枚铜印是姜绣娘去她寝宫时遗落在那里的。”李若水道。
“奴婢是去被蝶贵人召去过,但这枚铜印不是奴婢遗落的啊。”她睁大眼睛,理直气壮,声音却比往日稳了些。
李若水笑了:“皇上说,信得过姜绣娘的为人。”他将乌木匣子推过来,“这枚尚宫印暂且由姜绣娘保管,若遇急事,可凭印调动宫中女官。”
承瑾捧着匣子走出暖阁,银杏叶落在印钮上,仙鹤的眼珠仿佛活了过来。
她想起赵桓说的“底气”,原来底气不是凭空来的,是有人肯将信任交由至你手上。
深夜,承瑾被一阵极轻的叩窗声惊醒。
月光下,窗纸上印着个纤细的影子,竟像是蝶儿宫里的掌灯宫女。
“姐姐,蝶贵人让我给你带样东西。”宫女的声音发着颤,从窗缝塞进一个油纸包。
“贵人说,让姐姐务必交给皇上。”宫女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贵人说她知道错了,求姐姐看在同是宫女出身的份上,救救她的家人。”
承瑾打开油纸包,里面是一对翡翠耳环。
这对翡翠蝴蝶耳环,采用了细腻的镂空雕刻工艺,蝴蝶的翅膀仿若薄如蝉翼,在烛灯微弱的光线下依然投射出迷人的光影,花丝镶嵌的工艺将翡翠与金属完美结合,每一颗宝石都镶嵌得恰到好处,尽显奢华与精致。
一个被禁足的贵人,如何能让宫女把信物送出来?
“你家主子还说什么了?”
“她说让姐姐别记恨她,也让姐姐提防皇后娘娘,务必望皇上看在往日的情份保全贵人的家人。”宫女说完这句,匆匆转身离开,纤瘦的身影没入夜色。
承瑾握着油纸包内的翡翠耳环,杵在窗前,觉得这后宫像个巨大的蛛网,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结网的人,到头来不过是被自己结的网给网住的虫。
承瑾次日一早给太上皇后请安时,她见太上皇后正对着幅棋谱出神。
黑子白子交缠在棋盘之上,最中间那颗白子被众黑子围得是密不透风,而在边角藏着枚不起眼的白色弃子。
“丫头看这棋如何?”太上皇后拈起一枚白子。
“黑子看似是占尽了优势,却漏了边角的这颗白色弃子。”承瑾轻声道,“若白子能借此颗弃子反过来突围,未必是没有胜算的。”
太上皇后眼角上扬,含笑着将那枚白子落在弃子旁:“老身年轻时与太上皇对弈,总是心急吃子,后来才明白,真正的杀招是藏在看似无用的地方。”她突然抬眼看向承瑾,“昨个夜里,蝶贵人的侍女要你转给皇上的信物,你带来了吗?”
承瑾愕然,随掏出衣裳袋内的油纸包,双手呈上。
她暗自惊忖太上皇后居然什么都知道。
太上皇后接过油纸包,指尖触到翡翠的温润时轻轻“咦”了一声。展开油纸的动作极缓,像是在掂量这对耳环里藏着的分量。
辰时的太阳光线在太上皇后鬓角的青丝上跳跃,阳光斜斜地淌过棋盘,碎金似的光斑在纵横交错的纹路间游移。
“这蝴蝶翅膀的薄度,得是苏州织造府的手艺。”她用指甲轻轻叩了叩翡翠,“正月初一皇上赏了新入宫的蝶儿这对翡翠蝴蝶耳环。蝶儿把所有的聪慧都用在了揣度圣意上……”
承瑾在太上皇后口中听出新入宫的蝶儿晨起描眉涂唇,阶前偶遇,鬓边总要簪上皇上前日赞过的鲜花,御花园里抚琴,指尖流转的必是皇上近来常翻的曲谱。
蝶儿藏起初入宫闱的生涩,把每一个望向皇上的眼神都练得恰到好处,既带几分怯生生的仰慕,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灵动。见皇上目光扫来便慌忙垂眸,耳尖却悄悄泛红,待皇上转身离去,又忍不住抬眼望他的背影。
蝶儿把满腔的期盼都挂在欲醉还休的俏脸上,只盼着这小心翼翼的心思,能被皇上偶然拾进眼里。
承瑾垂着眼,皇上的妃嫔们哪个不是相互争宠。
承瑾作为旁人的承瑾都能看到的,太上皇后这位过来人虽嘴上说的是蝶儿,实则是后宫所有妃嫔们的写照。
想起蝶贵人宫里那架紫檀木梳妆台。
蝶儿的镜匣里总摆着个描金漆盒,她曾瞥见里面垫着明黄色的锦缎。
寻常妃嫔哪能用明黄?当时只当是皇上格外恩宠,此刻想来,倒像是早就备好的饵。
太上皇后将耳环放回油纸包,推回承瑾面前:“这宫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。蝶儿的阿玛在边关当差,上个月金兵破了雁门关,他却按兵不动。你说,这耳环是该交给皇上,还是该扔进太液池?”
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,像有人在暗处跺脚。
承瑾恍然悟出,昨夜那宫女敢闯她的住处,根本不是蝶贵人的主意。若真想递信物,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?分明是有人想看看,她会站在哪一边。
“奴婢不敢妄议。”她指尖攥着油纸包,翡翠的凉意渗进掌心,“但蝶贵人说要提防皇后娘娘……”
“皇后?”太上皇后笑出声,咳嗽了两声才缓过来,“那丫头的心思全在凤冠上,你觉得谁对她会造成威胁?不过,朱家作为外戚家族,说是受皇上旨意给金军送过粮草。”
说完,棋盘上的白子被太上皇后拨乱,黑子瞬间涌上来,将那颗藏在边角的弃子团团围住。
承瑾看着太上皇后纤细的手指捏起那枚弃子,轻轻放在黑子最密集的地方。
“这枚弃子,原是老身故意落在那的。”太上皇后慢悠悠地说,“蝶儿的阿玛按兵不动,是怕朱家的人在背后捅刀子。她给金兵写信?未必是通敌,或许是想借金兵之手,逼皇上查朱家。”
承瑾猛地抬头——难怪信里只写侍卫换班时辰,不提粮草军备——那根本不是给金兵的密信,是写给皇上看的诉状。
“可她为什么要嫁祸奴婢?”
“因为你是皇上信得过的人。”太上皇后抬眼望她,眼里带笑,“只有把你卷进来,这封信才能顺理成章地到李若水手上。你以为李大人搜出密信是巧合?那是皇上早就布好的局。”
承瑾忽然想起李若水递给她尚宫印时的眼神。
那笑容里哪是信任,分明是试探,试探她敢不敢接下这等烫手山芋之事。
而皇上说的“底气”,原是让她在这盘棋里,做那颗敢往黑子堆里钻的弃子。
“那昨夜的宫女……”承瑾糊涂了。
“是老身让人扮的。”太上皇后坦然道,“想看看你会不会把耳环交给皇上。若是交了,朱家必定咬着蝶儿不放;若是扔了,蝶儿的阿玛怕是活不过这个月。”
这太上皇后居然也……这皇宫内都是一些什么人啊——承瑾的心暗暗叫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