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人家这么一番话之后,钟仪心头虽有些许的不悦,却还是哑口无言了。
这家徒四壁又子嗣凋零的光景,她又能对这个病弱的老太说些什么出来呢。
正思忖间,院内传来一道说话声。
“苏老太,您睡下了吗?”
还未等几人反应过来,屋门已经被推开了,一人影闪了进来。
“哎呀,您今儿晚上有客在啊!我来的真不是时候!”
钟仪往门口望去,那儿已然立了一年轻妇人。
容长脸,绾着素髻,上着一前开襟式短褐,下着一褐色麻裙,细细瞧去,衣裙的颜色都已有些微微泛白,上衣的肩肘处还缝了补阙。
不过,衣裙虽旧,却干净整洁。
见人就笑,甚是喜人,瞧的出来,是个性子好的,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儿。
钟仪起身,朝门口处虚行了个礼,淡然一笑。
“哦,柳家媳妇儿,你来了,是啊,这是我孙女儿的客,特来买酥山吃的。”炕上老太一面接话一面抬手招呼钟仪,“无妨的,娘子您坐着便是,这是我们街坊,平素啊,我们祖孙二人没少受这些个街坊们的接济。”
话罢,又朝门口的妇人摆了摆手,“柳家媳妇儿,你也坐。”
年轻妇人笑得更盛,抬步落了座。
虽是街坊来访,可瞧着那年轻妇人显然是有要事同这老太商议。
这一来,钟仪便觉着自个儿再这么继续待下去就不大好了。
钟仪看向老太,扬唇一笑,“老人家,你们家既有客,我们便先走了,改日得了空儿,我再来吃你孙女儿的酥山,你放心,今儿的饭菜钱,我照付。”
“哦,不必...”闻言,老太面色一怔,可话还未说完,屋门便‘砰’的一声被撞了开来。
紧接着,一道尖锐的吼声传了进来。
“赶紧滚!我们家不迎你这尊佛!”
“招娣!你无礼!怎么能对你柳嫂子这样儿!”这一动静一来,老太颤巍巍支起半个身子朝门口吼去。
钟仪往门口一瞧,苏招娣已立在门廊处,眉头紧蹙,怒目瞪视着坐在案前的柳家媳妇。
那气势,很是叫钟仪心头一怔,这已经不是那个见人就笑的卖酥山的小商贩了。
不过,坐在案前的柳家媳妇倒像是全然没遭了苏招娣的斥似的,坐的端端正正,面上依然是那几丝笑。
“招娣,你不必对我这样儿,不过我也不怨你,等你以后长大了,懂事儿了,就知道嫂子我是为你好了!
明日啊,你不必往街上出摊子去了,我已经同那家人说好了,你祖母也同意...”
“你还要继续说是吧!你赶紧滚!”
还未等柳家媳妇的话说完,苏招娣便箭步冲到了案前,伸手就去扯柳家媳妇的衣裳,声线也一并拔高了,“赶紧滚!”
“欸你这孩子...”这一下,柳家媳妇也起身同苏招娣撕扯起来。
“招娣!你...”屋内一时间大乱起来,炕上的老太一急,抬手一下一下锤着炕沿。
这干看着也不是个事儿,钟仪也顾不得自己是外人了,朝园香和章妈妈道:“去把两个人拉开。”
得了话,园香和章妈妈忙抬脚上去一人扯着一个将二人拉了开来。
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这才消融了些许。
“有话儿好好说嘛,伤着哪儿没有?”园香一面温声说着一面躬身去察看苏招娣的身子。
钟仪也上前察看二人,倒都未弄出伤口来,只是苏招娣的脸已是通红一片,眸中晶莹,打着旋儿。
“这究竟是怎的了?能否同我说说?”钟仪抬手,将苏招娣鬓间的几缕碎发向其耳后轻轻掩去。
苏招娣垂下眸子,紧紧抿着唇,不说话了。
“柳家媳妇给她寻了个好婆家,家底儿挺厚的,可她愣是不愿意!这孩子就是忒倔了!宁愿自己个儿顶着日头寒风起早贪黑卖那酥山都不愿意嫁人享福!”
这话似乎一下子又激怒了苏招娣,“祖母!您当真是老糊涂了么!那究竟是什么好婆家!孙女儿瞧不明白!”
“怎的算不上好婆家,你入了那户人家,还用得着自个儿起早贪黑...”
“被卖给人家做贱妾也是寻了一户好婆家么!您别以为孙女儿什么都不懂!”
“做贱妾也比你一女娃风里来雨里去的好!”
二人嚷了起来,钟仪园香几人皆面面相觑。
原来如此...钟仪心头一酸,这女娃的处境,当真算得上是深渊万丈了...
“好!您若执意如此!那孙女便只能自戕了!我就是死,都不会答应被卖给地主做贱妾!”话落,钟仪只觉眼前寒光一闪,紧接着便是园香一声惊呼。
钟仪抬眼看去,苏招娣已然举起一把匕首往自己心口刺去。
“快按住她!”钟仪刚大呼一声,那位柳家嫂子已然伸手牢牢攥住了苏招娣的手腕,硬生生将她手指掰开,夺出了那把匕首。
“你个傻孩子!你以为你死了就不用受这份罪了么!未婚而葬,当寻殁者配!你若死了只会更惨!难道你要被卖做尸妾么!”
这尸妾钟仪也是曾有过耳闻的,简单来说便是冥婚..
无论男女,无婚配者死,皆要为其配冥婚。
只因民间迷信未婚而殇为不孝,无婚配者死去是一件极其不详之事。
若不为其进行冥婚,便会殃及宗族,毁家族气运。
在这一事上,女尸价码尤比男尸要高。
就算家里人不应允也是不成的,下葬后一定会有刨坟贼前去挖尸。
总之,这在钟仪看来,是一件既荒谬又愚昧之事。
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,钟仪并不想也自认无权对其有过多的责问。
可这娃不过才十二的年岁,就要被卖与地主做贱妾,当真不是好门路。
一旦以那个身份迈进那道门,往后的光景可想而知。
而且,苏招娣面对此事宁愿死也不就范的决心亦很是打动了钟仪。
她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。
不过她并不想同苏家老太有过多的争执,只是迅速寻出症结所在,试图扭转局面。
“老人家,你方才的话我也听出来了,你也是心疼自个儿孙女一个小女娃风里来雨里去的赚那些个银钱,所以才想着为她寻个归宿,您的发心算不上坏。”钟仪温声开口。
“不过呢,这好好一个小女娃,尚且年幼,就要给地主之家去做贱妾,怎么想都算不上一个好归宿,甚至都不能说是归宿。”
“我的见地呢,兴许也算不上对,可我总以为,这人生在世大几十年,凡事都不可只看眼前,得往长远看啊。”
“这么小一孩子,也是如花似玉的,您这就将她放到一老爷身边去端茶递水暖床瞧主母的脸色,您忍心么?
这进了那道门,往后是不必风里来雨里去赚银子了,可那日子啊,会把这孩子给折磨蔫儿的。”
“良妾尚且不好做,贱妾,那处境便更是如其名了。”
“是啊...好人家谁送孩子去给人做贱妾...这是如何想的...”一旁的章妈妈也跟着小声嘟囔。
钟仪一番话,炕上的老太倒是陷入了沉思不说话了。
不过,一旁的柳家媳妇却狠狠白了钟仪一眼,尖着声儿带着笑。
“这位夫人,我瞧着您是富贵人家吧,
你们富贵人家哪里能想的到我们这样贫苦人家的难处?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!”
说着,她朝屋内环视一圈,眸光又往钟仪脸上落去,扬了扬下巴,“您瞧瞧这屋里头,可有一样值钱的物件么?”
“她一小女娃,上街摆摊子时常受人欺凌,您又可曾瞧见了?这样的家境,给地主做贱妾已然是她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归宿了!就是给地主家端茶倒水暖床,那都比嫁给庄稼汉的强!”
“欸你这人怎么说话呢?你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你?”钟仪遭了怼,园香很是不忿,扬声便斥。
柳家媳妇嗤笑一声,又一个白眼把脸往一边转去,“我不同你们说,你们是食天露之人!我们是贫苦人家,就是说破嘴皮子,你们都...”
钟仪是不想听这些个话的,径自将她的话给截断了,看向了老太太。
“老人家,我若给出比给地主做贱妾更好的去处,你可愿意死了那条心?”